▲友洗社創創辦人林立青。(圖/年代新聞)
「我離鄉背井,我流汗流滴,為著全部攏係我的囡仔我的家庭,我真正毋驚艱苦,抑毋擱我走投無路。」
林立青,台灣文壇近年少有的勞工作家,2016年,他在網路上寫了一篇關於「八嘎囧」的文章,獲得了出版社的青睞,兩個月後,散文集《做工的人》正式出版,裏頭是社會底層人物,妓女、勞工、更生人,吸毒者的眾生群像,犀利且帶一絲悲涼的寫作風格,讓他在文壇一炮而紅,不僅翻拍成電視劇、電影,也獲獎無數,並在社會引起廣大迴響,時至今日,由美秀集團演唱的《做事人》,還是時不時進入大眾的耳中。
然而,在2018年的《如此人生》之後,林立青卻彷彿消失在文壇,不再有新的作品。直到3年前才又有他的消息,但這次卻不是新書發表,而是自己創了公司,名字是友洗社創,一個街友洗地的公司,一時間讓人摸不透,林立青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。
畢竟,在文壇爆紅後,林立青大可以自顧自地專心寫書,偶爾開開講座,到學校、企業演講,閒來無事便在媒體上喊喊話,要政府更加重視勞工、八大的困境,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創立社福團體?所為何來?
▼林立青因《做工的人》聲名大噪。(圖/年代新聞)
「你必須很認真很辛苦,才勉強有飯可以吃,才可以賺點小錢,在這種環境中長大,我們天生對體制、法制是嗤之以鼻的。」
訪問當天約在攸惜關懷協會,進門的牆上掛著一張照片,裡頭是政客與官員提著民間贊助的洗地工具,眾人開心的大合照。訪問期間,林立青會仔細地盤點當地里長的支持,其他社福團體協助,民間企業的贊助,對那些大人物卻少有提及,唯有談到疫情期間,政府對弱勢的照顧情況時,淡淡的一句「我覺得他們也沒能力,也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讓照片裡的笑容,瞬間變得格外諷刺。
從小在景美夜市長大的林立青,見識過太多弱勢族群被體制與法制壓迫的故事。有時是衛生局無理的稽查,有時是賴以為生的工具被警察沒收,面對各種莫名其妙的「日常」,絕大部分人都難以反抗,但這些「荒謬」在幼小的林立青心中埋下了根,直到現在,他對於威權體制仍有著滿滿的不信任感……「對公家機關都不怎麼想合作」,「專家就是一塊磚,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樣生活。」類似的說法,在訪談中屢見不鮮。
對林立青不熟悉的人,很可能以為他是一個憤世嫉俗,憑著一本暢銷書走紅後,整天靠罵政府賺取流量的作家。但實際上,林立青更像是住在你家隔壁,頂著一顆大肚子,手上永遠提著一袋私藏美食的大哥。在訪談休息時間,他會一邊喝著排骨湯,一邊不斷吸吮手指,嘴裡不忘喊著「你買錯家了啦,隔壁那家原汁排骨湯更好吃,下次你來我帶你走一圈,那可以拍一整天。」
林立青不像一般人刻板印象中的「文人」,不跟你約咖啡廳、茶館,在午後撒落的陽光下度過一個悠閒的下午,與你大談理念、抱負,文學的定義或是哲學的形而上,他是個直來直往,很可能跟你在熱炒店,為了高麗菜還是青江菜哪一個CP值比較高吵半天,末了再默默補上一句,東西怎麼這麼貴的人,然而這樣一個「非典型」作家,為何會將自己投入關懷弱勢的行列?
爆紅了然後呢?世界改變了嗎?
林立青回顧2019年,疫情剛開始爆發的時間,由於工作全部消失,許多人生活受到困境,弱勢的處境也比想像中還要糟糕。「那時的我以為只要有文字就可以改變社會,或者至少從教育文化政治改變現實,結果是一次次失望,人們看完以後轉發感嘆,卻幫不了任何當下的人,再多的陳情爭論曝光演說都只是狗吠火車罷了。」
看著各式各樣的苦難在眼前真實上演,但自己卻無能為力,林立青似乎也陷入低潮,「你的作品已經變課本了,影響力已經有了,在勞工文學中,妥妥的一定會被研究,一天到晚被論文寫在裡面,可是到底在現實中,能夠幫這些弱勢勞工做什麼?誠實來說,我那個時候覺得,自己蠻累的也蠻廢的,寫作似乎不是能夠幫助人的真正辦法。」
▼林立青也曾因文字無法改變世界而感到迷惘。(圖/年代新聞)
拋下筆桿拿起家私 為街友找活路
「疫情期間我看到一些人,扎扎實實的在服務社區,我那個時候覺得,如果還有餘力還有時間,應該做這樣的事。」
疫情爆發初期,萬華一度成為眾矢之地,然而真正生活在萬華的人,每天生活還是要過,當中也有人選擇在最艱難的時候站出來,為自己生活的地方做點事情,也讓林立青受到感動,決定投入自己的力量。
林立青觀察到,在疫情嚴重的時候,大家最大的共通點是失業,然而在許多台灣人的眼中,沒有工作彷彿是你自己的問題,也沒有人想出甚麼方法,「台灣社會每天都說好手好腳就要工作,但講這個話的人也沒辦法製造什麼工作。」
為了解決弱勢勞工的失業困境,林立青糾集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幾個朋友,「我們來試試看帶窮人工作」。雖然理想很豐滿,只是當時的林立青沒想到,這件事到底有多難,現實到底有多骨感。
「你就把它想成,我現在請一個街友在你旁邊,一起幫忙做採訪。」
最一開始,林立青的團隊試著為願意工作的街友介紹工作,譬如泥作、水電等專業工,但卻遭遇不少困難,林立青無奈坦承專業師傅的個性「叫他們捐點錢沒什麼問題,叫他們捐點東西沒什麼問題,可是你叫他們帶人的時候,那個耐性,那個養成,那個工作內容的安排,真的考倒所有人。」
即便剛出發就遭逢困難,但頭已經洗下去了,仍有許多街友等待工作,林立青轉念一想,「能不能用良好的工具設備,去拉平人的差異,找到適合的工作。」林立青透過關係,找到企業贊助最新、最防呆的清潔工具,經過幾番試驗,「友洗社創」,一間帶著街友洗地板、做清潔的公司,才終於誕生。
▼林立青為了幫街友找工作,幾經試驗後創立了「友洗社創」。(圖/年代新聞)
「他們不見得要對我感恩,不見得要多喜歡這工作,但可以養活自己,然後在社會上快快樂樂的過日子,有地方可以住,我大概也只能做到這樣子。」
林立青最初的策略是,帶著街友們清洗公共藝文餐館或學校,「但我想得太美了,有權力的人不見得有時間或者心思去管這塊。」最終還是得靠自己手上的資源與人脈找機會,紀州庵文學森林靠民間募款,成功國中靠學校老師的捐款,建德國中是靠藝人蔡小潔的幫助,隨著數年的努力,洗友社創逐漸打響名號,目前已經有20多間學校在排隊,即便沒有什麼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們幫忙,但套一句林立青所說,「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做,但我們也活下來了。」
回顧創業初期,不是每天都有學校洗,沒工的時候,為了讓夥伴們能夠活下去,林立青會想盡辦法帶著大家找工作,從油漆、園藝、木工到清洗遺屋無所不包,隨著業務越包越廣,林立青與同伴們的努力,似乎終於開花結果,2022年底,以創造一個能用雙手工作,養活自己的社會環境為目標,攸惜關懷協會正式成立。
▼林立青創立「洗友社創」,為街友在疫情中找到一條活路。(圖/年代新聞)
堅持的最大動力 是讓他們像一個活著的人
除了帶街友工作,林立青也得照顧夥伴們的生活,穿上簡單的工裝,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,與現場工作人員討論新的庇護據點該如何整修,林立青自嘲,「自己以前作監工,什麼都不會,就只會修房子而已,把房子整理好,讓大家更順利。」
實際上,林立青和社工夥伴做的絕不只如此,光是照顧街友的大小事,就足夠讓人焦頭爛額,添購感冒藥、止痛藥,為糖友在冰箱放一盒金莎,寒流來時要添置煤油、分電熱衣,為了街友們的租屋補助和政府官員爭得面紅耳赤,有人病危倒下時要衝到醫院協助掛急診、等病房,種種瑣事彷彿永無止盡,也讓採訪團隊不禁想問,「立青老師,為什麼要作這麼多?」
他是這樣回答,「因為這些人真的有變好,他們從只能住天橋或者是火車站,開始慢慢找到房子,有些人說要去買機車,有些人要做假牙,有些人談戀愛,開始說自己喜歡吃什麼,我覺得這樣比較像活著的一個人啊!」
活得像個人,一句看似平凡的話語,對於在街頭流浪的人而言,曾經如此遙不可及,無論是友洗或是攸惜,為他們帶來的,不僅僅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或金錢,還有一份做為人的尊嚴。而能夠讓林立青堅持到現在最大的動力,也許是眼前這一個用文字無力改變的社會,正在慢慢變得更好吧。
▼林立青與「洗友社創」的夥伴合影。(圖/年代新聞)